重新发现艺术史上“伟大的特例”阿尔泰米希娅 ,女性灵魂中的凯撒精神|致敬勇气 Ⅱ
在以男性为主体的17世纪巴洛克艺术群体中,阿尔泰米西娅·真蒂莱斯基(Artemisia Gentileschi ,1593-1653)的才华与绘画题材独树一帜。她是曾与卡拉瓦乔齐名的巴洛克艺术家,数百年来社会对于女性地位和成就的认知偏差,令两人的声誉相差悬殊。在极少女性艺术家受到历史的尊重和认可的情况下,第二次女性主义浪潮中的重要学者吉曼·基尔(Germaine Greer)将阿尔泰米西娅称作“伟大的特例”。
阿尔泰米西娅·真蒂莱斯基,《亚历山大的加大肋纳自画像》,1615-1617年,图片来源:英国国家美术馆
流传至今的阿尔泰米西娅17岁的创作已显出非凡的个性和艺术表现力, 然而不到一年之后,阿尔泰米西娅18岁时遭家庭绘画教师阿古斯缇诺·塔西(Agostino Tassi)强奸,庭审记录里写着她简洁却意味深长的辩护,“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即便如此,阿尔泰米西娅仍不得不接受酷刑以证清白。这一事件成为她人生重要的转折点。阿尔泰米西娅一系列具有独特女性视角的艺术创作,以及在给情人、赞助人、顾客的信件中,一位情感丰沛的女性、一位17世纪重要女性艺术家的自觉和对现实的反抗清晰可见。
2020年4月,英国国家美术馆(National Gallery)将举办几个世纪以来首个阿尔泰米西娅展览。策展人勒齐亚·特拉维斯(Letizia Treves)介绍说:“英国从未举行过阿尔泰米西娅的个人展览,哪怕她曾经和父亲奥拉齐奥·真蒂莱斯基(Orazio Gentileschi)一同来过伦敦”,特拉维斯自己都对此表示惊讶。“这将是我们首次集中展示阿尔泰米西娅最出名的作品和全新的发现”,特拉维斯说。
2018年,英国国家美术馆以360万英镑的价格在拍卖场上拍得阿尔泰米西娅·真蒂莱斯基的罕见画作《亚历山大的加大肋纳自画像》(Self Portrait as Saint Catherine of Alexandria)。经过近16个月的筹备,这件重要收藏将连同30余幅来自世界各地的公共与私人收藏阿尔泰米西娅重要作品,包括分别来自于乌菲兹美术馆和那不勒斯国立卡波迪蒙特博物馆的两版创作于不同时期的《朱迪斯斩杀赫罗弗尼斯》(Judith beheading Holofernes)一同亮相于国家美术馆的大型展览之中。
如果说国家美术馆收藏《亚历山大的加大肋纳自画像》是促成此次展览的重要机缘,那么在特拉维斯看来,整场以时间线索组织而成的展览将是观众得以“全面认识到阿尔泰米西娅是一个多么有才华的艺术家”的绝佳机会。
展览将以阿尔泰米西娅1610年17岁时创作的《苏珊娜与长老》(Susanna and the Elders,1610)开启。这幅取材于经典宗教题材的作品。《但以理书》的故事记述了名为苏珊娜的女子在沐浴时被两名心怀不正的长老企图侵犯的故事。苏珊娜宁死不屈,但却遭到长老们的诬告,令苏珊娜百口莫辩。这一题材的绘画作品通常捕捉沐浴中的苏珊娜突然被两名偷窥的长老袭击的时刻。历史上,从伦勃朗到亚历山德罗·阿洛里(Alessandro Allori)等在内的多位艺术家都曾经绘制过这一题材的创作。
拉锯战式的庭审持续了近7个月。在双方“各执一词”的情况下,将信将疑的法官却要求阿尔泰米西娅接受酷刑以证明自己的诚实与清白。
“我已经说了真话!
我永远都说的是真话!
因为这就是事实!
我来到这里就是要证明一切。”
但这些证词最终都没能让阿尔泰米西娅逃脱酷刑。“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It’s true! It’s true! It’s true!)当阿尔泰米西娅的双手被捆绑、拉扯时,阿尔泰米西娅的不断叫喊、重复着这一句话。
法庭最终判处塔西一年监禁并将他赶出了罗马。但真蒂莱斯基家族的名誉已经受损,因此阿尔泰米西娅被父亲带到了佛罗伦萨,并且迅速和一位并不非常知名的艺术家结了婚。塔西仅在被流放的几天之后就重回罗马,继续为当时的教廷服务。而对于阿尔泰米西娅来说,她在抵达佛罗伦萨之后才真正开启了她的艺术家生涯。
1612年至1613年间,阿尔泰米西娅创作了她最著名的绘画之一《朱迪斯斩杀赫罗弗尼斯》(Judith beheading Holofernes)。这一同样取材于宗教经典的情节是文艺复兴和巴洛克时期众多艺术家青睐的题材,例如卡拉瓦乔曾在16世纪末期 创作过这一题材的绘画。然而正如阿尔泰米西娅在《苏珊娜与长老》中所表现出的那种不曾出现在其他艺术家画面中的悲怆一样,在阿尔泰米西娅的《朱迪斯斩杀赫罗弗尼斯》中,飞溅的血液、暴力、复仇、力量以粗暴直观的方式呈现在观众眼前。
身着蓝色华丽长裙的朱迪斯双臂强壮有力,她一只手将赫罗弗尼斯的头死死地按在床上,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地割向他的脖子。这一表达与卡拉瓦乔版本中“轻而易举”地割下赫罗弗尼斯头颅的朱迪形成了鲜明反差。同时,在阿尔泰米西娅的笔下,身着红色长袍的女仆阿布拉(Abra)双手紧紧地按住赫罗弗尼斯的身体,抵御他挣扎的身躯;但是在很多其他艺术家的创作中,阿布拉往往只以在一旁被动等待的形象出现在画面中。
阿尔泰米西娅用她的画笔塑造了一个个孔武有力的女性英雄角色。除了苏珊娜与朱迪斯之外,她还绘制过包括克利奥帕特拉(Cleopatra)、卢克丽霞(Lucretia)、以斯帖(Esther)等女性的英雄形象。
但如果我们将阿尔泰米西娅的艺术创作由此定性,刻板地将阿尔泰米西娅等同于绘制“女复仇者”的画家,那么无论对于艺术家还是作品中的人物来说都是一定程度的误读。《朱迪斯与她的女佣》(Judith and her Maidservant (around 1623-25))和《克利奥帕特拉》(Cleopatra (1633-1635))就分别展示了阿尔泰米西娅笔下女性痛苦或是害怕的一面。在《克利奥帕特拉》中,已经身中蛇毒的克利奥帕特拉在死前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在《朱迪斯与她的女佣》中,刚刚割下赫罗弗尼斯头颅的朱迪斯和阿布拉正在想方设法逃走,脸上露出惊恐、紧张的表情。这些有别于刻板诠释的女性形象反而向我们展示:英勇与脆弱并不冲突;哪怕是英雄也可以害怕。
而正如同自己画笔下的女性一样,经常被悲剧色彩同名化的阿尔泰米西娅本人其实也是一位情感充沛的女性。特拉维斯在策划此次展览时也力求全面展示阿尔泰米西娅完整的人物性格。2011年在意大利新发现的一批阿尔泰米西娅的亲笔信就展现出了她热情似火的一面。
在1618年至1620年之间写给爱人弗朗切斯科·玛利亚·马林吉(Francesco Maria Maringhi)的信中,阿尔泰米西娅就写道:“我爱你的灵魂,也爱你的身体。”通过自学书写和识字的阿尔泰米西娅还曾经大量通过信件与艺术赞助人进行工作交流。当她晚年定居那不勒斯之后,她曾经为了捍卫自己作品的价格而这样给西西里的收藏家安东尼奥·鲁佛(Antonio Ruffo)写道:
“有我在,您是不可能输的。
您会在一个女人的灵魂中看到凯撒精神。”
近年来针对阿尔泰米西娅·真蒂莱斯基逐渐上涨的研究兴趣也相应带动了她在艺术市场上的表现。2019年11月,一幅来自巴黎里昂私人收藏的卢克丽霞画像在巴黎Artcurial拍卖行的拍卖中最终以480万欧元远高过估价6倍之多的价格打破了阿尔泰米西娅作品的拍卖记录。与此同时,对于阿尔泰米西娅的学术研究也让研究者们有了新发现。在本次国家美术馆的展览期间,一幅最新被重新鉴定为阿尔泰米西娅·真蒂莱斯基的画作《大卫和歌利亚》(David and Goliath)将在伦敦修复师西蒙·吉莱斯皮的工作室(Simon Gillespie Studio)与展览同时期展出。
除了市场表现之外,自20世纪以来阿尔泰米西娅·真蒂莱斯基作为“女性主义象征”,被包括琳达·诺克林(Linda Nochlin)等在内的艺术史学家重新发掘以来,阿尔泰米西娅的历史不断影响着更加丰富的女性主义宣言,并启发着越来越多由此衍生而来的艺术创作。但如果说20世纪围绕阿尔泰米西娅的女性主义宣言关注了在男性视角的叙事下被忽略的女性艺术家,那么在21世纪涌现的衍生创作中,我们则听到了艺术家和创作者,尤其是更多女性创作者和“女性支持女性”的支持者们对于阿尔泰米西娅在17世纪呼喊的回应。
2018年夏季,英国剧院Breach Theater将流传下来的庭审记录逐字改编成了名为《It’s true. It's true. It's true》的当代戏剧,以当代的艺术表达重现了1612年的庭审现场。“戏剧的名字不仅象征历史真相,事实上对于任何遭遇过强奸或是性侵的人来说,这还象征着一种(无人应答)的孤独”,导演兼联合创作者比利·巴莱特(Billy Barrett)说。作为对这一“呼喊”的回应,剧团选择了以全部女性角色演绎这一剧目。“我们认为将女性的力量聚集在一起非常重要。这部戏需要女性来演绎”,剧中扮演阿尔泰米西娅的演员兼联合创作者埃丽丝·史蒂文斯(Ellice Stevens)说。
在《It’s true. It's true. It's true》的结尾,剧团的改编则赋予了阿尔泰米西娅更加清晰而响亮的应答。在剧末临近结尾时,朱迪斯从神话中走出,来到了阿尔泰米西娅的身边。正如曾经帮助朱迪斯按住赫罗弗尼斯的阿布拉一样,朱迪斯帮助阿尔泰米西娅按住了床上的塔西,阿尔泰米西娅则将宝剑挥向塔西的脖颈。
同样以庭审记录作为创作蓝本的美国小说家乔伊·麦卡洛(Joy McCullough)经过数年的创作,于2018年出版了《血、水、颜料》(Blood Water Paint)这部小说。在这本小说中,传说中的朱迪斯和苏珊娜来到12岁就失去了母亲的阿尔泰米西娅身边,“就像阿尔泰米西娅当年向她的画中女性寻求帮助一样”,麦卡洛说。
然而,无论是巴莱特和史蒂文斯,还是麦卡洛,却都在阅读庭审记录时意识到了更加严峻的挑战。几位创作者都惊恐地发现,400年前法庭用于压制受害女性发声的话术和指控,正如巴莱特所说,“和(在“MeToo”运动中)中很多披露的案件如出一辙”。
“你当时穿着什么衣服?”
“你是处女吗?”
“我们就说她是个婊子好了,这样她就不可能被强奸了”
......
这些发生在四个世纪前的对话似乎从未失去时间的属性。这样看来,阿尔泰米西娅的的那句“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如今仍然环绕在我们耳边,甚至愈发响亮;而面对这仍然持续的呼喊,21世纪的我们所作出的回应恐怕才刚开始。(撰文/Laura Xue)